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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墓穴里的種子
“不錯,我找到了那個地方。”法爾默說,“它可是個古怪的地方,
就象傳說里描寫的那樣。”
他朝著營火里迅速地吐了口唾沫,好象在表明,他覺得連張開嘴來
說話都會使他心里感覺到實實在在的別扭。他從索恩審視著他的目光下
面掉轉臉去,憂郁而陰沉的眼睛凝望著委內瑞拉的那片林莽纏結的黑暗。
索恩由于發燒,身體仍然虛弱,時時感到眩暈。發燒使他無法在他
和法爾莫一起進行的這次旅行中堅持到底。他覺得困惑不解,認為法爾
莫在離他而去的那三天里發生了令人費解的變化。這個變化的某些方面
甚為微妙,難以捉摸,若要弄個明白、說說清楚,几乎不大可能。
然而,另外一些方面的變化卻甚為明顯。過去,即使當他陷于極度
的困苦和病痛之中的時候,法爾莫還總是喋喋不休,神采飛揚,興奮得
難以自抑。可是現在他卻顯得郁郁不樂,緘默不語好象他在為了什么遙
遠而又讓人感到難以對付的事情憂心忡忡,難以自譴。他那坦誠的面孔
現在變得雙頰凹陷——甚至瘦得尖嘴猴腮的——連眼睛也變得眯成一條
縫,似乎隱藏著許多秘密。這些變化使索恩感到心神不定。雖然他想不
去理會這些印象,把它們解釋為由于自己退燒后身體虛弱,在病中產生
的一種錯覺。
“可是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地方是什么樣子?”他固執地問。
“也沒有什么好講的,”法爾莫用一種奇怪的嘟嘟囔囔的語調說。
“不過几堵殘缺不全的牆壁和几根快要倒在地上的柱子罷了。”
“可你是否找到了印第安人的傳說中提到的那個據說那批金子就藏
在那兒的殯葬坑?”
“我找到了那個墓穴……但是那兒沒有財寶。”法爾莫的語調里
帶著一種使人無法親近的乖戾,索恩決定不再詢問下去。
“我想,”他漫不經心地議論說,“我們最好繼續尋找蘭花。尋覓地
下財寶這種玩意兒,好象不是我們所擅長的營生。順便問一句,你在那
次旅途中有沒有看見過什么不同尋常的花卉或者植物?”
“見鬼,沒有,”法爾莫厲聲喊道。他在火光里突然變得臉如死灰,
雙眼炯炯生光。那目光定定地一動不動,似乎意味著他的心里不是充滿了
恐懼就是充滿了憤怒。“你給我閉嘴,好不好?我不想再談了。我一整
天都在頭疼,我想我一定染上了該死的委內瑞拉熱病,它就要發作了。
我們最好明天出發到奧里諾科河去。這次旅行已經使我受夠了。”
詹姆士.法爾莫和羅德里克.索恩是兩個以尋找蘭花為業的人。他們和
兩個擔任向導的印第安人一起,沿著奧里諾科河上游的一條荒涼偏僻的支
流前進。這個地區有許許多多珍貴的稀有花卉。除此之外他們還被當地的
部落里流傳著的一個令人篤信不疑但又閃爍其辭的傳說打動了心。據說,
就在這條支流的某個地方,有一座早以毀棄了的城市。城里有一個殯葬坑,
坑里有大量為屬于某個不知名稱的民族的死者陪葬的金銀珠寶。法爾莫與
索恩認為值得花一點功夫對這些傳聞實地調查一番。當他們距離廢墟的遺
址還有足足一天的路程的時候,索恩卻病倒了。于是法爾莫和一個印第安
向導划著獨木舟繼續前去尋找廢墟的遺址。另一個印第安人則留下來照料
索恩。直到離開后第三天的黃昏時分,法爾莫才返回。
索恩躺在那兒凝視著他的旅伴。他終于斷定,法爾莫也許是對尋寶失
敗深感失望,所以才神情沮喪,沉默寡言。還有熱帶的某種傳染病肯定也
在他的血液里作怪。然而,他又對自己的分析感到疑問,因為他覺得,按
照法爾莫的為人,他處在目前的境況之中不應感到失望或者垂頭喪氣。
法爾莫沒有再講話。他坐在索恩面前,目光灼灼地望著遠處。他的視
線越過了火光映照下的藤蘿和樹枝組成的迷宮,好象看到了一些別人都看
不見的東西,竊竊私語著的和悄悄隱匿著的黑暗就在那兒潛伏不動。不知
怎么的,法爾莫的神情看上去流露出一種朦朦朧朧的恐懼。索恩繼續觀察
著他。他注意到那兩個冷漠而神秘的印第安人也在觀察法爾莫,好象還模
模糊糊地有所期待。索恩的心里感到迷惑不解,眼前的景象顯得那么不可
思議。他不久就放棄了想要把它弄個明白的企圖,陷入了煩躁不安、熱度
頻頻升降的昏睡狀態。在神智恍惚迷離之中,他不時看見法爾莫那毫無表
情的面容。在行將熄滅的火光和不斷擴展的陰影里,那張臉顯得越來越暗
淡,越來越扭曲。
早晨到來時,索恩覺得自己好些了:他的腦子清醒,脈搏恢複了平穩。
可他越來越擔憂地發現,法爾莫的身體欠佳。他好象在艱難地強打精神,
几乎一言不發,動作僵硬,腳步拖遝遲緩。他似乎忘記自己昨天說過的想
要回到奧里諾科河去的打算。索恩就獨自一人承擔了出發前的全部准備工
作。他的伙伴的狀況越來越使他困惑不解;他顯然不是在發燒,而他的症
狀也一點不能說明他究竟染上了什么病。但根據一般常規,在出發前,他
還是讓法爾莫服用了一帖高效的奎寧。
在酷熱的黎明時分,從林莽的頂端灑下了暗淡的桔黃色的陽光。他們
把行李搬上了獨木舟,沿著緩緩的河流徐徐順水而下。索恩坐在獨木舟靠
近船頭的地方,法爾莫坐在船尾,一大捆蘭花根和一部分行裝堆滿了小船
的中間。另一條小船上坐著兩個印第安向導,還堆放著別的一些給養品。
這是一次單調乏味的旅行。在兩岸那似乎永無盡頭、長牆似的黑黑樹
林中間,那條河象一條懶散的茶青色的巨蟒緩緩地蜿蜒蠕動著。叢林中,
幽靈般的蘭花不時閃現,對他們斜著眼睨視。除了漿板擊水發出的潑濺聲,
樹林里的猴子激憤地鼓噪的喧鬧聲,和紅如火焰的小鳥的尖銳鳴聲以外,
便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了。太陽已到了叢林的上方,灼熱的亮光象潮水一
般傾瀉下來。
索恩節奏穩定地划著槳,偶爾轉過身去向后望上一眼,對法爾莫在陽
光中遲鈍呆滯地筆直坐著,目光迷茫,臉色蒼白得古怪。他毫不擺弄他的
槳板,並不回答索恩的詢問,只是帶著一種戰栗的神態不時地搖搖頭。看
得出來,那是一種不由自主的動作。不一會兒,法爾莫就開始發出一陣又
一陣痛苦的呻吟,好象他正在經受著巨大的疼痛或者正處在神智昏迷狀態
之中。
他們就這樣行使了几個小時。漫長的叢林密不透風,令人感到壓抑,
酷熱變得越發難以忍受。這時,索恩聽見法爾莫的呻吟聲變得更加緊迫而
且刺耳。他轉身去看,只見法爾莫已經摘掉了遮陽帽,似乎對凶惡的酷熱
毫不在意。他的手指發狂似地在自己的頭頂上狠命抓撓。他的全身痙攣著
不停地掙扎和抖動,顯得極為痛苦。隨著他的身軀劇烈的搖擺,獨木小船
也開始危險地晃蕩起來。他的尖叫聲越來越響,那聲音竟不象是從人的嘴
里發出來的。
索恩迅速地作出了靠岸的決定。恰好在不遠處的那個陰森森的叢林構
成的長牆里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豁口,他立刻使小船朝岸邊行使過去。印第
安人乘坐的那只小船跟在后面。他們在竊竊私語,帶著憂郁和恐怖的目光
注視著病人。他們神情驚懼。這使索恩困惑不解。他感到,這些怪事必然
有著一些異常可怕的秘密,可是他不知道法爾莫出了什么毛病。他所知道
的各種各樣惡性熱帶疾病的所有征兆,象一群可怕的幽靈那樣都在他的面
前顯現出來。但是他弄不清,究竟是什么東西襲擊了他的伙伴。
在藤蘿編織成的半圓形屏障的河灘處,索恩把法爾莫弄上岸去。那兩
個印第安人沒有過來幫忙。他們好象不願意靠近病人。索恩從藥箱里取出
嗎啡,給法爾莫作了大劑量的皮下注射。他的痛苦似乎減輕了一些,痙攣
也停止了。索恩趁機繼續檢查法爾莫的頭頂。
他不禁大吃一驚。在法爾莫濃密蓬亂的頭發間,一個又硬又尖的腫塊,
很象動物剛開始生長的頭角的尖端,在並未破損的皮膚下面隆起。它好象
具有勃起的能力和不可遏制的生命力,甚至就在他的手指觸摸著它的這一
刹那,也能感覺到它在生長著。
法爾莫突然神秘地睜開了眼睛,似乎完全恢複了意識。有好几分鍾,
他象往常一樣神態自若。這是他從廢墟那里歸來以后所從未有過的。他開
始說話,好象渴望解除壓在他心頭的什么沉重的負擔似的。他的聲音沙啞
而平板,但索恩能夠聽懂他喃喃的訴說,把它們串聯起來,領悟其中的含
義。
“那個墓穴!那個墓穴!”法爾莫說,“那該死的東西就在那個墓坑
里,在那個深深的墓穴中!……即使那里埋著千萬兩黃金,我也不願回到
那兒去。……關于那些廢墟,索恩,我以前沒有對你說什么。不知怎么,
要談論它實在太難了!困難得無法辦到。”
“我猜想那個印第安人可能知道廢墟里有著一些可怕的東西。他領我
到了那個地方。……但是他沒有對我講任何關于它的事情;當我去尋找財
寶的時候,他留在河邊等我。
“廢墟那兒有著几堵高大的灰牆,那些牆簡直比叢林還要古老——象
死亡和時間一樣古老。它們一定是被來自某一個不為人知的行星上的人用
采來的石頭把它們建造起來的。那些高牆以一種怪異的角度傾斜著,高高
地聳起,威脅著周圍的樹木,好象隨時會壓斷它們似的。那里也有一些圓
柱,又粗又壯,脹鼓鼓的,樣子十分可怕。柱子上還有寫些可怕的雕刻,
雖然已年深日久,但是林莽還沒有把它們完全蓋住。
“找到那個受到詛咒的葬坑並不困難。我猜想,它的上方的鋪石是最
近才被挖開的。一棵大樹的根部象巨蟒一般縱橫纏繞,在那些掩埋在地下
已千年之久的石板之間盤來繞去。有一塊石板翻起來,鋪在路上,另一塊
則掉進了那個葬坑。那兒有個大洞,借著被森林扼殺的暗淡光線,我隱隱
約約地能夠看到坑底。坑底閃動著微弱的白光;但我不能確定那是些什么
東西。
“你還記得,我隨身常帶著一盤繩子。我把它的一頭在大樹的主根上
綁緊,另一頭從那個洞口放下去,然后我象個猴子似地沿著繩子往下滑。
到了坑底,除了在腳下包圍著我的一團微弱的白光以外,我起先什么也
看不見。當我開始走動的時候,有些又脆又容易破碎得難以形容的東西
在腳下嘎吱嘎吱直響。我按亮手電筒,只見屍骨遍地,死人的骷髏到處
亂扔著。看來它們在很久以前一定被人移動過。我活象一個食屍的鬼魅,
在屍骨和塵埃中到處摸索,卻沒有發現一點點值錢的東西,甚至在任何
一具屍骨上連一付手鐲或者一個戒指也找不到。
“直到我想要爬出來的時候,我才注意到了那個真正令人恐怖的東西。
我向上仰望,在蛛網密布的陰暗中我看見了它:它在一個角落里——這
角落是在頂部最靠近洞口的地方。它懸掛在我的頭頂上方使英尺的高處。
當我剛才順著繩子溜下來的時候,几乎在不知不覺中碰到了它。
“它初看上去象是一個白色格子架。后來我看清了,這個格子架的一
部分原來是由人的一副完整的骨骼組成的——那骨骼顯得高大粗壯,很象
一個武士的遺骨。有一種蒼白而干枯的東西從屍骨的頭蓋骨里長出來。它
看上去象是一副古怪的鹿角,它的尖梢是無數長長的帶子一樣的卷須。那
些卷須向上方爬伸,直到墓穴的頂部。當它們攀援上升的時候,也一定就
把這具骷髏或者屍體提起來,和它們一道上升。
“我用手電筒照著它仔細檢查那個怪誕的東西。它一定是某種植物,
而且顯然是在頭蓋骨里面生長發育出來的。有一些分枝從裂開的頭頂上長
了出來,另外的一些分枝則從眼眶、口里和鼻孔探伸出來,再向上延展。
這個褻瀆神靈的東西的根須向下延伸發展,在每一塊屍骨上象網絡似地交
織在一起。甚至連腳趾骨和手指骨也被它們纏繞住,成為扭曲盤結的一個
個線圈下垂。最可怕的就是從腳趾尖長出來的那些根須又扎在另一個頭蓋
骨里。它們帶著斷裂的根系的碎塊,在正下方搖搖晃晃地懸掛著。在這個
角落的地面上,到處散布著掉落下來的骨頭……
“不知為什么,眼前的景象使我感到全身虛弱乏力。人與植物的那種
混雜相處的情景既令人憎惡又讓人費解。我感到一陣惡心。我開始攀住繩
子,在心情焦灼中匆匆地往上爬去。當我爬到一半的時候,這個樣子可惡
的東西卻使我著了迷。我不由得停了一會兒去琢磨它。我猜想,一定是我
向它傾斜得太快,使得繩子開始搖晃起來,我的臉輕輕地撞上了頭蓋骨上
方的那根枝條。那些枝條的表面是魚鱗狀的可是它的形狀卻和鹿角一樣。
“有什么東西斷了——可能是那些分枝上的豆莢一類的東西。一團密
集的珍珠色粉塵籠罩在我的頭部周圍。它很輕,很細,沒有什么氣味。粉
塵落在我的頭發上,飛進我的鼻孔里,撲進我的眼睛,几乎使我喘不過氣
來,弄得我什么也看不見。我盡力抖掉它,然后我繼續往上爬,最后掙扎
著從洞口鑽了出來。……”
“我的頭!我的頭!”他低聲咕噥。“我的腦袋里一定有什么東西,
有什么東西在生長,在變大。我告訴你,我能感覺得到,它就在那兒。自
從我離開那個葬屍坑,我就沒有一刻安逸過。……我的心里總是忐忑不安,
自從……它一定是古代的魔鬼植物——就好象從花盆里長出來似的!”
可怕的痙攣再次發作。法爾莫在索恩的懷抱里難以控制地翻來翻去。
由于痛苦,他不斷地發出一聲聲撕肝裂胆的尖叫。索恩看著旅伴的慘狀,
心里萬分震驚。他憂心忡忡,放棄了想要制止他的全部努力,只好再采取
皮下注射的方法。索恩費了很大的勁,設法給他注射了三倍的劑量。注射
之后,法爾莫漸漸變得平靜下來,兩只呆滯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鼾聲如雷
地躺在地上。索恩第一次發現他的眼球已經鼓起,好象要從眼窩里蹦出來
似的,這使他的眼瞼即便在他入睡以后也不能閉上,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
從法爾莫的頭顱里把他的眼珠子擠出來。畸形的容貌使那繃緊了的臉孔顯
示出瘋狂的恐怖之色。
索恩突然感到虛弱和驚懼。他渾身顫抖起來。他感到自己被一種荒誕
的夢魘的羅網緊緊地纏繞住了。他不能,也不敢相信法爾莫告訴他的故事
以及它的含義。他極力使自己相信,那不過是他的伙伴的胡思亂想,那只
是他高燒后出現的一種病態罷了。他伏在法爾莫的身上。他發現:他頭上
的那個動物角狀的腫塊現在已經穿破了頭皮。
帶著一種似幻似夢的感覺,他用試探著的手指分開了法爾莫纏結的頭
發,在中間露出了那個怪異的東西。他凝視著。它是從頭蓋骨的中央骨縫
間長出來的。那分明是某種植物的芽體。它帶有淡青色和血紅色的內旋的
褶葉,似乎即將綻開。
索恩的心頭不由得涌上一陣惡心的感覺。他在法爾莫低垂的頭和他頭
上長出的那個不祥之物面前畏縮了。他把視線轉過去。他又發起燒來了,
全身有一種可悲的虛弱之感。由于奎寧的作用,他聽到了一陣昏迷的囈語
在耳邊回響,眼前浮現一團死一般的白茫茫的瘴氣。他的雙眼模糊了。
他同自己的疾病和虛弱搏斗,力求取胜。他決不能對它徹底讓步。他
必須同法爾莫和兩個印第安人一道繼續前進,趕往最近的那個貿易站。在
那里,法爾莫可以得到救護,而要到達那里,就得在奧里諾科河里行駛好
些日子。
好象純粹由于他的意志力使然,他的眼睛明亮了,他感到自己又恢複
了力量。他向四面張望,尋找著向導,可是哪兒也看不到他們。他頗感意
外地吃了一驚。他朝著更遠處眺望,他發現印第安人使用的那條小船也以
消失不見。他和法爾莫顯然被他們拋棄了。也許這兩個印第安人了解法爾
莫的病是怎么回事,因而害怕了。不管怎么說,他們已經走了,而且還帶
走了搭帳篷的裝備和大部分的食物。
索恩竭力抑止厭惡的感覺,再次轉向法爾莫仰臥著的身體。他果斷地
抽出一把折刀,然后俯身在這個患病的同伴身上,在盡可能靠近頭皮的地
方安全地切除了那個突出的芽體。想不到這東西象橡膠似的不尋常地堅韌
,並且流出一種帶膿的稀液。當他看到它的內部結構充滿了神經似的細絲
,還有一顆使人聯想到軟骨的核時,便不寒而栗。他迅速地把他扔到河灘
上。然后,他用雙臂艱難地托起法爾莫,東倒西歪、踉踉蹌蹌地朝者剩下
的那條小船走去。他不只一次摔倒,差點昏到在那個毫無生氣的軀體上。
他掙扎著,時而抱者時而拖者,到底把法爾莫弄到了船邊。用最后的一點
余力,他好不容易才把法爾莫挪上船尾,讓他靠在行李堆上。
索恩的熱度還在迅速地上升。遲疑了好久,他才暈暈乎乎地把小船從
岸邊撐開,進入河心。他無力地划槳緩行。高燒終于完全制服了他。槳板
從他那失去知覺的手指間划落。……
在黎明的萬道金光里,索恩蘇醒了過來。這時他的頭腦和感覺都比較
清楚。熱病使他全身衰弱無力,但是他清醒后首先想到了法爾莫。他使勁
轉過身去,由于虛弱,几乎掉進水里。他面對他的伙伴坐了下來。
法爾莫仍然半臥半坐地靠在一堆羊毛毯和行李上。他的雙膝曲起,好
象由于強直性痙攣而用雙手緊抓著膝頭。他的面貌變得僵滯、恐怖,象死
人一樣。他的整個神態已是彌留時刻的僵化了的樣子。然而,使索恩感到
嫉妒恐怖而不住地喘息起來的,卻還不是這個。
就在索恩剛才似睡非睡的那段短暫的時間里,那個惡魔似的植物的胞
芽,好象純粹是由于受到了切除的刺激,又在法爾莫頭上迅速得不可思議
地生長起來了。一個讓人看了止不住會惡心的淡青色的莖干在變粗變高,
當它長到六、七英寸高的時候,也開始象鹿角一樣分叉。
還有比這個更為可怕的事情。同樣的東西也從眼睛里長了出來。它們
的莖須已經完全取代了眼球,直直地向上攀緣,先是橫過了前額,接著也
在頭頂上象鹿角一樣地分枝分岔。這些鹿角狀東西的頂部全是淡紅色。它
們在溫暖無風的空氣中頗有節奏地頻頻頷首,微微抖動,望去似乎有著一
種令人心怵的活潑勁兒。衝著他古怪的晃動。巨大的蝴蝶張開斑斑點點的
華麗翅膀,飛來飛去。
他坐了起來,感到頭暈目眩,眼花繚亂,再次面對象影子一樣伴隨著
他的那個恐怖景象。法爾莫頭上的怪物又難以置信地長大了:三叉鹿角般
的莖干,好象鑲嵌在他頭上似的。他已經變得很大,伸出了許多細長的觸
角。這些觸角在空中顫悠悠地搖擺著,好象是在尋找什么東西來支撐它,
或者是在尋找什么新的食物。在鹿角狀的莖枝的頂端,一朵奇妙的花兒開
放了。它看上去是一個肥胖的圓盤,象人的臉龐那么大,象麻風病人一樣
蒼白。
法爾莫的面貌已經萎縮得每一塊骨頭的輪廓都清晰可見了,就象在繃
緊的紙下面。他的生命已結束,只留下一副人皮面罩。包在他的衣服下面
的軀體已經和一具骷髏沒有什么不同。現在他已經完全安靜下來,除了那
些莖干引起的顫動。這凶惡的植物吸干了他的血,又吃掉了他的髒腑與肌
肉。
索恩在一陣瘋狂的衝動之下想猛衝過去抓住這些可惡的植物。但是一
種奇怪的麻痹之感阻止了他。那植物象是一個有生命、有知覺的東西一樣
望著他,它以它那邪惡而頑強的意志支配著他。當他凝視著他時,那朵巨
大的花兒模模糊糊地現出了象是一張臉龐似的奇怪的樣子。不知為什么,
他象法爾莫的臉。但是這張臉是全然扭曲的,並且混雜著那些並非人類所
有的惡魔一般的東西。索恩不能動彈——他不能把自己的視線從這個褻瀆
神靈的怪物身上移開。
他奇跡般的退了燒,而且再也沒有複發。但取而帶之的是,當他面對
著那個催人入眠的植物坐著的時候,他又產生了無休無止的恐怖和瘋狂迷
亂之感。那植物從法爾莫干癟的軀殼里聳然崛起,屹立在他的面前。他那
膨脹、肥膩的莖干和枝椏緩緩的搖動,那朵碩大的花兒帶著一副大為不敬
的模仿人臉的神情,始終對法爾莫是一種解脫。但是,甚至當他的這種念
頭正在萌生的時候,他聽到了一陣低沉的、喉嚨里發出的呻吟。在令人毛
骨悚然的驚懼中,他凝視著法爾莫。他看到他的軀體還在微微顫動。顫動
漸漸變得厲害起來,並且帶有規律的節奏,但是他一點都不象昨天那種痛
苦的掙扎和強烈的痙攣。這顫動全然是機械的,象在進行所謂流電療法似
的。索恩注意到他和那植物倦怠無力而又催人作嘔的晃動很合拍。對于一
個旁觀的人,它產生了一種象搖籃曲似的效果,產生了一種不知不覺令人
入睡的作用。他一度發現自己的一只腳不由自主地和著那個可憎的節奏在
顫動著打著拍子。
他盡力振作起精神,拼命尋求著能夠使他自己的心智保持健全的東西。
這使他的神經過于緊張了。不可避免地,他的病又發作了:發燒,惡心,
涌起一陣比死亡更可憎的厭惡之感。在他被病魔全然支配以前,他從手槍
套里抽出了他那上了子彈的左輪手槍,對著法爾莫顫抖著的身體放了六槍。
……他知道,他打中了。但是,在最后一聲槍響過后,他看到,法爾莫仍
然在呻吟著,並且和那不祥的搖擺著的植物快慢一致的顫動不已。索恩不
知不覺地陷入了昏迷之中。神志恍惚中,他依然聽到那持續不斷的、毫無
意識的呻吟聲。
在翻騰起伏的幻想和渺無邊際的茫然之中是沒有時間的長短可言的。
索恩在這個沒有邊際的去處漂浮。當他再次清醒時,他不知過去了几個
小時還是几個星期。但是他馬上知道,船不在飄動了。他頭昏眼花地站起
身來,只見船已擱在淺水處,船頭插入了一個小島的灘頭。這個位于河中
心的小島上生長著成簇的叢林。索恩的四周是一片軟泥,象一潭死水,它
那腐臭的氣息立刻彌漫在他的周圍。他聽到昆虫在發出淩厲刺耳的嗡嗡聲。
此刻大約是晨午相交的時光,因為太陽在平靜的空中高懸。盤在小島
樹木上的藤蔓象一條條舒展開的蟒蛇在他的上方垂下。屬于附生植物的蘭
花,閃動著蛇似的雜色斑點,在垂下的樹枝上……另一枝莖須也從嘴里伸
了出來,象一條白色的長蛇般向上卷曲。它還沒有開始分叉。
面對這幅令人驚駭的景象,索恩本能地閉上了眼睛。但是在他的眼瞼
后面,,在一片耀眼的燦燦金輝之中,他仍然看見了那張枯槁的面容。這
些攀援而上的莖干,簡直象一條條可怕的死灰色、多頭的青蛇,在拂曉中
蠕動。它們好象正在朝著他招手,漸漸變得又粗又長。索恩睜開了眼睛,
他又感到一陣新的恐怖,因為他覺得那些鹿角狀的東西實際上又已長高了
不少。
在一種不祥的催眠狀態中,索恩坐在那兒呆呆地望著它們。似乎是幻
覺,也許又不是,但他分明看到那植物在迅速地生長,並且自由地活動著。
幻覺增強了。可是法爾莫卻一動也不動。他那張羊皮紙似的臉龐萎縮凹陷
下去,好象這些植物的根須正在吸他的血,現在又象饑餓而貪婪的食屍鬼
一樣,狼吞虎咽般的吞噬著他的肉體。
索恩猛然掉轉頭去,凝視著河岸。河面變寬了,水流更為遲緩。他向
著河岸上徒然的尋找著熟悉的標志,想弄清它門現在的位置。可是在沿岸
排列著密密叢林的那些青色崖石上,除了一片單調沉悶的灰色,他什么也
看不見。失落和絕望的感覺襲擊著他。他覺得自己好象是在瘋狂和惡夢所
產生的一片陌生的潮水里,伴隨著一種比腐爛更加可怕的東西在茫然的漂
浮。
索恩開始覺得神思恍惚起來,正在吞噬著法爾莫的那種怪物總在他的
腦海里晃來晃去,驅之不散。他突然萌發了想要尋根究底的強烈的好奇心。
對于它屬于那一類,他感到迷惑不解。的確,它既不是真菌,也不是豬籠
草,同樣不是他在考察中曾經遇到或者聽到過的任何一樣東西。看來確實
象法爾莫曾經提起過的那樣,它來自另一個世界:人世間並無這種可怕的
東西。
他相信法爾莫已經死了,不由得心里感到一陣寬慰。至少這衝著他嘲
弄的斜睨。他好象聽到一陣陣低低的歌聲。那聲音美妙得不可言喻。他是
出自那株植物,或者只是由于他自己神經過于緊張而出現的一種幻覺,他
卻無從知曉。
沉滯的几小時過去了。酷烈的太陽似乎從痛苦的大缸里傾瀉下它那鉛
水似的光束。虛弱、酷熱和彌漫的臭氣使索恩的頭腦又一陣眩暈。他仍然
保持著一動也不動的姿勢。那個不停地點頭的怪物沒有什么變化,好象它
已經在它的犧牲品的頭上長足了。但是在經過了一段長時間的間歇以后,
索恩的眼睛盯住了法爾莫皺縮的雙手:他仍然用一雙抽搐的手緊緊地抓著
向上折曲起來的膝蓋。極為細小的白色的根須從手指間上折斷了,正在空
中慢慢地扭動,好象在尋找新的食物的來源。然后,從脖頸和下巴頦上,
別的一些根須正在斷裂,蒙在法爾莫身上的衣服在怪誕的蠕動起伏,好象
有著一些隱藏在里面的蜥蜴正在爬行。
同時,歌聲變得響亮些了,聽上去就更為悅耳,也更加殷切動人。那
株搖晃著的巨大植物也采取了難以言傳的美妙節奏。它好象是正在施展誘
人魔法的一個個妖嬈迷人的嬌娃,又象是散發出致人死命的柔情的一條條
扭動著舞蹈的眼鏡蛇。索恩感到了一種不可抵抗的力量:有什么東西正在
召喚他,他那沉醉了的身心無法抗御,只得俯首貼耳,聽命于他。法爾莫
的手指毒蛇似的扭動著,好象正在對他招手示意,要他過去。他突然趴倒
在船底上。
伴隨著正在心里斗爭不已的恐怖和迷戀,索恩一寸一寸的向前爬去。
他拖著自己的身體,從被冷落了的蘭花捆上爬了過去,一點一點,一步一
步直到他的頭撞上法爾莫的枯萎的雙手,那上面懸掛著尋求新的犧牲品的
根須。
某種強烈的魔力使他為之沉迷,無以自拔。當那些根須象一個個摳挖
著的手指穿過了他的頭發,越過了他的臉和脖頸,用他那尖尖的末梢開始
扎入他的體內慢慢運動起來的時候,他痛苦地感到了針尖般銳利的刺扎。
他不能動彈,甚至連眼瞼也閉合不上。當那些根須開始刺破他的瞳仁的時
候,在凝固了的瞠目凝視中,他看到了一只盤旋著鼓翼飛翔的金色蝴蝶洋
紅色的閃光。
當新的細絲長了出來,象女巫的網一樣捕捉住索恩時,貪婪的根須愈
來愈深地延伸開來。……片刻間,好象業已死去的和仍還活著的都在受到
抑制的痙攣中一起扭動起來。……最后,仰臥著的索恩被緊緊的纏繞在這
些不斷生長著的致命的羅網里。那個肥胖、龐大的植物依然活著。在它那
高處的分枝間,在平靜而沉悶的午后時分,只見又一朵花兒正在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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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mrshun
我想我還是做回1個發帖者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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