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ill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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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 我要洗澡
(1)
橋下的這條依然叫河的臭水溝蜿蜒環繞,溝通匯聚這個城市的各種汙濁和垃圾,以水或者液體的形式流動著。水上清潔工每天在這河里收獲豐腴,對他來說垃圾真是世界上最復雜最豐富的東西,或黑或白或硬或軟,五花八門,種類繁多,應有盡有。照理,城市在快速文明進步,可河里的垃圾也不示弱,愈來愈多。或許這發黑的河,臭味相投,正好做垃圾的溫柔鄉。這黑色的血管不正好洋溢城市黑色的血液。該白的白去,該黑的黑去。
一天,習慣以百無聊賴的態度打撈垃圾的清潔工意外的撈上一件東西。他一開始以為是一條狗或者一頭豬的身體,反正是被扔掉的什麼東西,仔細看嚇了一大跳,那不是東西,是一個六七歲小孩的身體。他開始既驚慌又激動,等事情鬧明白后又不禁哀嘆一聲,他憐憫那小孩的同時也憐憫自己,到底是打撈垃圾的,撈上一個小孩子,還是個弱智的。
小孩名字叫東東,是住在這條街北面的張一生的兒子。
(2)
出事的那個天夜晚,正好是東東的生日,張一生和老婆借酒消愁,兩個人都喝得酩酊大醉,等他們醒來的時候,東東屍體已經躺在橋上了。東東的身上爬滿了各色垃圾碎片,肚子突兀的高高鼓起,一只手緊抓著臉,象要抓掉那些爬在他臉上的垃圾。東東的母親一邊嚎啕大哭,一邊發狂的連抓帶扒,想弄掉纏繞在東東身體上的汙穢。張一生象塊木頭似的立在他老婆背后,瞪著翻白的眼。孩子已經死去好長時間了。他老婆還沒弄掉東東身上的垃圾,張一生卻出奇果斷的從老婆的忙亂中奪過東東的身體,沖開人群。東東在他母親的叫喊聲中被送往火葬場,走的時候,身體還不住往下滴黑水。
圍觀者慨嘆之余很快轉入新的話題——這弱智兒童是怎樣跑到河里的。要是個正常的兒童,不用說多半是“失足落水”,可一個弱智兒童就不定是了,沒準他是到河里洗澡呢,有人富於想象的說。更有人說該不是被人扔下去的,比如謀財害命,另一個人馬上否定,怎麼可能,誰會跟一個白痴過不去啊。然而,圍觀者紛繁的判斷在第二天就都被推翻了,因為有人無意在報紙的社會新聞上看到了一則簡短的報道。
報道的大概意思是:白痴兒為減輕父母負擔投河自盡。
結果,很多人都支持這一富於感情色彩的解釋,張一生家的確不容易,夫妻雙雙下崗,又攤上這麼一個毫無指望的兒子,難啊,瞧那孩子最后的模樣,還真不象個弱智的呢,難得啊。多情的人不免又慨嘆幾聲,甚至覺得那條發黑發臭的水溝因為弱智兒童的義舉,也變得凝重了 。
(3)
張一生痴呆的盯著報紙,這報紙是街邊賣報的慷慨的送給他的。他老婆早已哭成淚人,現在只能有氣無力的抽泣,嘴里顫抖著斷斷續續的話。他有些麻木,真不想聽老婆沒完沒了的訴說——東東怎麼能開門出去呢,他從來都不懂得開門的,也不認得路啊,怎麼就走到橋上呢,這可憐的孩子,命太苦了,天生這樣的腦子,不到七歲呢,就這麼走了,連干凈干凈的走也不能了,他說他要洗澡啊,他身上臟的。老婆又出聲的哭了,她說一合眼就看到她的東東渾身粘滿垃圾,哭著說——我要洗澡,我要洗澡。
張一生也老夢見東東。他的夢里是無邊的黑暗,黑暗里泛起那條發臭的河,白色垃圾簇擁著小孩的屍體泛浮,屍體向他漂來,越來越近了,小孩突然從垃圾里伸出手拉他,還哀怨的說——我不要,我不要。他不敢把東東在自己夢里說的話告訴老婆,怕她更難過。他想勸她,可自己喉嚨卻哽住了,說不出話。
生活就象這哽住喉嚨的話,難吐難咽啊。下崗的夫妻對著弱智的兒子,實在艱難,實在沒指望。張一生覺得東東也許是因弱智被生活拋棄的,而他自己在單位里,在人群里,上下沒門,左右無源,也許也是“弱智”的,也因為弱智被生活拋棄著。那天,是兒子的生日,他和老婆相對無語,東東也少了平時的痴呆勁,和他們一起不知所措。后來,他買了酒,從不喝酒的老婆跟著他大飲,借酒消愁啊。后來,東東走了。他記得,東東那天的眼神包藏著很少見的不安。
(4)
沒想到有人來“慰問”,而且人還不少。張一生本想盡快的把過去忘掉,可來勸說、安慰的人們卻有那麼多的感慨需要表達,需要訴說。他一遍一遍的給不同的慰問者應有的一再重復的反饋,艱難的支撐著。后來,連領導級別的慰問者也在他們家出現了,並且表示很關心,很重視,要盡一切辦法解決各種苦難。
到底是死了一個人,就算是弱智的。張一生不知道是為兒子慨嘆,還是為自己慨嘆。
可憐的孩子,這孩子多有心啊,多好的孩子,他有靈也會保佑你們夫妻生活幸福的。慰問者深情的勸慰他和他老婆。老婆在不斷的安慰中漸漸從悲傷中解開來,而張一生卻相反,慰問者的勸解使他愈發痛苦,愈發不安。
(5)
幾天后,張一生上街時,賣報的又慷慨的塞給他一張報紙,說有你的消息啊,恭喜啊。
那報道的大概意思是:白痴兒投河自盡有后文,其父自願到某某弱智兒童養育院做服務工作,並有什麼在領導關心下,重視下之類的描述。
張一生對著這則“超前報道”發愣,他實在不想再接触“弱智”這樣的字眼,可事實上,他還得繼續在這樣的字眼里不能自拔。說實話,叫他干別的都行,可實在不願意到什麼弱智兒童養育院工作。可領導說這是千方百計才聯系到,並且是因才施用的。張一生經不住老婆的再三勸說,只好答應上崗。上崗的第一天,那些痴呆的孩子見到他時,居然爭先恐后的朝他沖過來,用搭拉的聲音叫喊——爸爸,我要洗澡,爸爸,我要洗澡。張一生霎時呆若木雞,臉色蒼白。他覺得那些孩子身上處處都有東東的影子,處處都使他痛苦,使他透不過氣。他覺得自己的神經被“我要洗澡”糾成一團。
那天晚上,張一生從橋上經過,他不由自主的借著不太明亮的路燈往橋下張望,突然覺得有人拉他的手,接著一個小孩的聲音搭拉的說:我要洗澡。他身上一陣發冷,甩掉那只手狂奔。回到家里,張一生癱倒了。他老婆已經逐漸擺脫喪子的悲傷,微笑著問他怎麼了。他搖了搖頭,后來終於忍不住向老婆說起剛才遇到的事。她老婆想了想,笑了。都是那些乞丐的惡作劇,瞧你嚇的,要真是東東,自己孩子怕什麼,我還巴不得能再見他一面呢。張一生狐疑的說:是嗎。他知道那些乞丐孩子常常是被背后的人物掌握著的,可真是乞丐孩子嗎。
第二天,張一生病倒了,發燒,說胡話。有一次醒來的時候,他老婆舒了口氣,邊喂他喝葯邊說:“唉,沒見你病成這樣的,沒完沒了的說胡話……”他老婆沉默了很久才繼續說,“也是,我到現在都不明白,東東那天是怎麼開門的,而且,我更不明白,我比你早醒來,我看到門鎖的嚴嚴實實,可是,可是那鎖,只能從里頭鎖。東東出去的時候是怎麼鎖上的啊……唉,這孩子……夢到他的時候,他還是那句話……”張一生接著他老婆的話說,我要洗澡。
(6)
這天,人們發現張一生來到東東出事的橋邊,仔細的端詳了好一會兒,接著,開始很認真甚至很虔誠的脫衣服。過路的熟人問他,老張,做什麼呢?他用平常寒暄的語氣說——我要洗澡。附近的人們都把視線移到他身上,走路的也停下腳步。張一生渾身脫得精光,一縱身就跳進那條發黑的臭水溝里,他背后是一片“咦”聲。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張一生似乎沒理會這些,在河里嚴謹認真的洗澡,從頭到臉,到身體,到腳,一絲不苟,圍繞他的黑色的水和其他各種顏色的泛浮物忙碌的發出翻騰的聲音。時間過得不快不慢,圍觀的人有些躁,他們想快點弄清楚發生什麼事,弄清楚臭水溝里的人在干嘛。什麼?洗澡?終於,張一生在人們的焦灼中爬上岸,他仔細的穿上衣服,如釋重擔朝著圍觀者笑著打招呼,說不好意思,讓一讓,從圍觀者迅速閃出的路走出去,回家。圍觀的人們還是沒弄明白什麼,相互詢問,大家都莫名其妙。最后,人們的眼光只好重新投向臭水溝,尋找答案。
那臭水溝似乎還激動不以,黑波粼粼,垃圾浮泛,仿佛也在叫喊:我要洗澡,我要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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