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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愛情,不必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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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3 03:57 PM  資料  短消息  加為好友 
愛情,不必後悔

第一章
平和地簽下離婚協議書,丹萍堅持不哭,不歎氣。

  「我希望妳能幸福。」趙育勤看著前妻,誠懇說。

  「你真殘忍,先是親手帶走我的幸福,再轉身祝我幸福,我不曉得自己該怎麼回答你。」搖頭,說好不抱怨的,還是忍不住讓抱怨出口。

  她並不想簽下離婚協議書,更不想結束費心經營的婚姻,問題是……她也不想讓他更恨自己,十年了,這樣懲罰不管對誰,都太多。

  「丹萍,我很抱歉。」一個衝動,育勤握住前妻擱在桌面上的手。

  造成這個結局,錯在他,他不該娶了姊姊又愛上妹妹,不該讓兩個女人同時為他受孕,更不該為了愛情,選擇放棄責任。十年了,他穿梭在兩個家庭中間,眼看兩個女人為他煎熬受盡。

  「不要抱歉,你能給我其他的?」丹萍問。

  他給不起,搖頭,育勤沉默。

  苦笑,還不明白?他們當了十年的夫妻,他的心在哪裡,她怎不知情?放手吧,放他也放自己自由。

  「回去吧,丹荷在等你。」丹萍說。

  從小,她特別寵愛丹荷,總站在丹荷面前,替她擋去委屈不平,她沒想過有朝一日,謀殺自己婚姻的竟是最親密的妹妹。

  「我的東西……」

  「我會整理好,請快遞送過去。」丹萍截下他的話。

  別回來了,要走就走得徹底,她心中傷呵,痛得再徹底,總有結痂之期,別讓他一次次來,一次次揭去新皮。

  「小憫……」

  「她是個極其敏感又早熟的孩子,這些天,她似乎感覺到什麼,我需要多花一點時間來陪她。」丹萍說。

  「丹萍,謝謝妳。」

  「不客氣。」她沉穩平靜,不像剛簽下離婚協議書的女人。

  「這是小憫的生日禮物。」他把綁了緞帶的小紙盒推到前妻手邊。

  小憫和小悅同一天生日,今晚,他和丹荷將舉辦盛大宴會,宣佈兩人的婚事,同時慶祝小悅生日。

  「她想要一條狗。」小憫想要一條能牽著去散步的好狗狗,可惜,她提過幾次,趙育勤從未認真把她的話聽進去。

  育勤起身,丹萍像往常般送他到門口,怔怔地望住他的背影,是依依不捨嗎?是吧……是生離,是人間難續……

  平地一聲雷,悶了整日的灰暗天空落下第一束雨絲,颱風真要來了。

  徹底結束了,眼前,她最重要的學習是遺忘。

  忘了吧!忘記自己開始陣痛時,接到丈夫電話,他支吾說,丹荷早產了,必須趕到醫院去,當時她來不及告訴他,肚子裡的孩子也想出來見見父親。

  忘了吧!忘記在產台上,她痛得聲嘶力竭,忘記血崩讓她差點失去生命,忘記她哭喊著想要一雙大手握住自己,一遍遍告訴她,別害怕,我在這裡。

  統統忘記吧,忘記抱小憫到醫院打預防針時,碰到丈夫陪著丹荷帶小孩到醫院看感冒,忘記小憫第一天上學,回到家中,哭著問她:「為什麼爸爸帶別的小女生去學校?」

  忘記他為了同時照顧到兩個家庭,讓丹荷住在三條街外,那是多麼明目張膽,又多麼教她無奈。

  統統忘了吧,重新再出發需要多大的心力,她不能把力氣浪費在自怨自艾裡,她還有個女兒需要她花雙倍心力去疼惜。

  丹萍拿起傘準備去接女兒,甫打開門,小憫像失速火車頭似地衝撞進來,她淋得一身濕,澄澈的大眼睛裡滿是歡愉。

  「媽咪,快點,爸爸要回來了,今天是我的生日,爸爸答應要送給我禮物。」說著,她就要衝往二樓洗澡,把自己打扮成最可愛的小公主。

  小憫知道在三條街外的高牆裡,有個女孩和她同一天過生日,她知道那個女孩搶走爸爸全部的愛,奪走她每個需要爸爸的日子。

  可是今天情況不同,她用一迭獎狀換得爸爸一聲承諾,承諾他會為她過生日,還要親自挑選禮物,今晚,她將贏過高牆裡的女孩,佔住爸爸全部心情。

  「小憫。」丹萍拉住女兒,把眼角淚水逼回肚裡。她起身,走到桌邊,拿起禮物。「爸爸要我把生日禮物轉交給妳。」

  「為什麼要媽咪轉交禮物?爸爸說過,今天要陪我。」

  「快打開,看爸爸送妳什麼?」丹萍企圖轉移女兒的注意。

  趙憫依言打開盒子,是一條鑽石項鏈。

  丹萍看到禮物,忍不住喟歎,多敷衍呵,居然給十一歲的女兒鑽石項鏈。

  「這不是我要的。」她搖頭。

  「媽咪知道小憫想要什麼,明天我們去找家寵物店,媽媽給妳買白色小狗。」

  「不用,等爸爸晚上回來,我自己告訴他。」

  有幾分猶豫,忖度半晌後,她決定把話說明白。「小憫,爸爸不會回來了。」

  「為什麼不,就算他要去那邊替趙悅過生日,明天總要回家。」

  「媽媽已經和爸爸離婚,這裡不再是爸爸的家,不過,妳還是爸爸的女兒,想念爸爸的話,隨時可以過去,丹荷阿姨會歡迎妳的。」

  「為什麼要離婚?」她不懂。

  「媽咪愛爸爸,不希望他不快樂。」

  「為什麼妳不給爸爸快樂?」

  「很抱歉,媽咪無能為力。」十年了,她日日夜夜為這件事情努力,她秉持持著一分努力、一分收穫的至理名言,把所有的心思用在讓他幸福這件事情上,哪裡曉得,她的耕耘不見收穫,她不是個好農夫,無法把荒漠化的土地恢復生機,於是她退讓,讓做得來的人去耕耘。

  「我不管,妳去把爸爸找回來,我不准你們離婚、不准他和壞女人結婚。」

  「小憫,妳講講道理。」

  「我不要講道理,妳去把爸爸叫回來。」她賭了氣,背對媽咪。

  「聽清楚,爸爸不會回來了。」不是故意對小憫大吼,只因心底委屈翻湧,她痛呀!

  「我要爸爸,妳去把爸爸換回來,我寧可不要媽媽,也要爸爸。」

  不經大腦的話自喉間滑出,一時間,母女對望,沉默、尷尬。

  是這樣嗎?她寧可要爸爸,不要媽媽?

  緊咬下唇,丹萍無話可說,緩緩起身。這次,她徹底被打敗了。

  小憫知道自己說錯話,她看著母親落寞的背影,後悔在胸口澎湃,伸出手,她想拉住媽媽的裙襬,想說對不起,但手在半空中停了幾秒鐘,垂落,她下定決心,倔傲地說:「我去找爸爸。」

  「路上小心。」抑住淚水,丹萍點頭,女兒選擇了父親,她沒權利反對。「如果妳決定住在那裡,打個電話給我,我幫妳把東西送過去。」

  沒關係,她愛育勤,所以給他選擇快樂的權利,她一樣全心全意愛小憫,那麼……那裡可以帶給她幸福,就去吧……

  「我會回來,我要帶爸爸回家。」這裡才是家,那裡不是爸爸的家,永遠都不是。小憫打開大門,不管門外風雨正烈,她昂首挺胸,衝進雨中。

  短短十分鐘,她冒著雨跑到高牆邊,從鏤花大門往裡頭張望。

  為什麼裡面漆黑一片?不對啊,往年她生日,躲在牆外,總能聽見裡面人聲鼎沸,她甚至聽見許多人為趙悅唱生日快樂歌。

  踮起腳尖,她的個頭不夠高,按不到門上電鈴。抓著欄杆,跨出腳,她一步步往上爬,雨水很大,打得她的臉頰發麻,無法睜眼張望。

  不怕不怕,她是好勇敢的女生,手腳並用再往上爬,一次爬、一次摔,手痛、屁股痛她全不怕,終於,在幾次失敗後,她的手指接觸到電鈴,她死命按,一刻都不鬆手。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是三分鐘?或者更久?總之,在她瘦弱手臂撐不起身體重量,整個人摔到柏油路面時,電鈴聲才戛然終止。

  她昏厥了,屋裡沒人出來應門,因為他們到大飯店裡,為今晚的宴會作準備。

  颱風登陸,街上沒有半個行人。

  小憫是被雨水澆醒的,她攀住欄杆,一點一點爬起來。

  天暗了,風大得讓她站不住腳,再望一眼高牆。

  這刻,她總算理解,爸爸不要她,不管她花費多少心血,不管她有麼優秀傑出都一樣,吸吸鼻子,驕傲的她再也控不住淚水,拖著疲憊軀體,花了近三十分鐘才走回家裡。

  門打開的同時,坐在客廳的丹萍跳了起來。

  小憫回來了!她沒拋下自己,獨自享受幸福,她畢竟和她父親不一樣啊!

  丹萍衝上前去,摟住她、抱住她,親親吻吻,吻她失而復得的幸福。

  「媽咪,爸爸不要我……」全身濕答答的小憫狼狽得像條流浪狗,散亂的頭髮全黏在身上。

  「沒關係,媽咪要妳,妳要媽咪,我們彼此需要,好不?」撥開女兒的頭髮,她努力安慰女兒。

  不再把重心放在愛情,不再把努力放在不願對自己回饋的男人身上,從此從此,她要為自己也為小憫走出康莊大道。

  「是不是我不乖,爸爸才不要我?」小憫睜著迷茫雙眼問。

  小憫的話問得丹萍好心酸,同樣的話,她問過自己無數次,是不是她當不了稱職妻子,才引得他的心外向?是不是她的溫柔不足,讓他感覺不到家庭溫暖?是不是她性格有缺陷,教人難以相處?

  她把問題全推到自己頭上,自問自責,現在……同樣的自責落到女兒心底,她怎能不心疼?

  「小憫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好孩子。」

  「我是最好的?」

  「對。」丹萍抱起女兒,從今以後她們相依為命。

  「爸爸不要我,不是我太壞?」

  「當然不是,何況爸爸要妳,他只是無法和媽咪共同生活。」

  「爸爸太笨,他不知道妳是全天下最好的媽咪……」話說到底,她氣虛,攀住媽咪的頸項,她全身無力。

  「小憫,妳還好嗎?」丹萍觸觸小憫,她發燒了,難怪臉紅通通。

  「媽咪,我想睡覺。」

  「先別睡好不?換下濕衣服,媽咪帶妳去看醫生。」

  她用最俐落的動作替女兒更衣,用最快的速度從車庫開出轎車,從今天起,她必須自立自強,她要把育勤沒辦法給小憫的親情,全數補足。

  只是她沒料到,天,往往不從人願。

  偌大的太平間裡空蕩蕩,一張寂寞的床、一襲白布,裹住沒有體溫的人體。

  小小床邊,女孩從白布下面拉出母親的手,輕輕搓揉,輕輕貼在自己頰邊,她試著使它恢復些許溫度。

  「媽咪,我不發燒了,妳醒醒好不好?我不喜歡醫院,我們回家。」

  睜著大眼睛,淚水無聲滾下,她的手搓得很酸了,母親的手仍然冰冷。

  「媽咪,我不去找爸爸了,我只要妳,其他人都不要好不好?」

  她把臉偎在母親的手心上面,這雙手常常為她更衣沐浴、為她梳理頭髮、抱住她,一遍遍說,妳是我最愛最愛的心肝寶貝。

  「媽咪,妳有沒有聽見我說話?」軟軟的童音聲聲問,問得身邊的護士小姐忍不住落淚。

  「妹妹,我們到外面等爸爸好嗎?」護士小姐問。

  小憫搖頭,太平間裡,冷氣陣陣吹過她的肌膚,竄進她的骨髓,紅唇刷白,但她感覺不到寒冷。

  今天不是她的生日嗎?

  她幻想過幾百次生日,幻想爸爸抱起她,為她唱生日快樂歌,說:「生日快樂,我的小公主。」就像他對高牆裡的小女孩做的一樣。

  「媽咪,對不起,我不任性了,從現在起,我不去『那邊』,不去偷看爸爸做什麼,不偷聽他們的快樂好不好?如果好的話,妳坐起來,抱抱我、誇獎我,可不可以?」

  她想笑,卻是嘴角一扯,淚水順勢翻落。

  「媽咪,這裡好冷,待會兒我又要發燒了,妳醒醒,我們一起回家。」她拉扯著母親,護士小姐忙上前阻止。

  「妹妹,妳別這樣。」她抱住小憫。

  掙脫護士小姐,她尖叫起來:「媽咪,以後我乖、我聽話,我再也不耍脾氣,我努力當好小孩,只要妳醒來,妳醒醒,醒醒好不好……」

  門推開,育勤、丹荷、小悅和一同前來的養子鍾無忌,看到的就是這個場景──一個渾身濕透的女孩,推著、拉著、搖著,想把床上的屍體搖出生命力。

  混亂間,白布被拉扯下來,怵目驚心的乾涸血液留在丹萍額間。

  抱住母親的頭,趙憫放輕音量,囈語般地說:「呼呼,媽咪不痛,我們回家,醫藥箱裡有藥,我幫妳擦。」

  濃濃的悲憫在鍾無忌眼中,痛失親人的哀傷,他經歷過,緩緩地,他走到小憫身後,笨拙地拍拍她的肩背,相安慰。

  丹荷衝到床邊,拉起姊姊的手哭號,這輩子,她從沒有像現在這般後悔過。

  「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我不應該搶走姊夫,不應該剝奪妳的幸福,請妳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保證會躲得遠遠,保證再不出現你們中間。」

  是後悔呀,她不該在今天大張旗鼓慶賀自己苦等多年的婚姻終於來臨,不該選在姊姊最痛苦的今天快樂。不該不該呀,她做了那麼多不該做的事,上帝,請指引一個方法,讓她彌補自己的過錯,讓她的自私得到救贖。

  小憫看丹荷一眼,冷冷地推開丹荷的手,用充滿恨意的眼光死盯住她。

  「走開,她是『我的』媽媽。」

  「小憫,別這樣。」育勤走過來,抱住小憫。

  心大亂,他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沒想過方從丹萍手裡接過離婚協議書,又要從醫生手中接來丹萍的死亡證明書。

  小憫不答話,直直望進父親眼底。

  她敏感纖細、聰明早熟,她一眼就能看出爸爸眼裡的關心,曾經,她企盼過那樣的眼神,現在……不要了,不要關心、不要疼惜,她只要上帝還給她媽咪。

  「小憫,對不起、對不起,我說不出我有多麼抱歉。」丹荷從丈夫手中接過趙憫,兩手圈住她的身體,把小女孩擁在胸前。

  小憫不語,卻低頭張嘴,用盡所有力氣,狠狠咬住丹荷的背。她恨!

  丹荷呼痛,小憫卻死不鬆口。

  育勤衝過來,大聲斥責:「小憫,嘴巴打開。」

  所有人都想拉開小憫,但她鐵了心,打死不張嘴。

  「小憫,妳放開我媽咪,我媽咪在流血了……」小悅跑到小憫身邊,扯住小憫的手放聲大哭。

  「小憫!」育勤厲聲大喊。

  「我知道妳好生氣,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對不起。」丹荷沒推開她,姊姊的死,她的痛不比別人少,罪惡感氾濫成災,她快被淹沒了呀!

  「我叫妳鬆口!」育勤急了,伸手掃過,狠狠的巴掌落在她頰邊。

  重重的力道讓小憫張開口,她摔到床邊,額頭撞上床腳邊欄杆,瞬地泛起一片青紫。

  她沒哭,抬起臉,驕傲的表情讓鍾無忌震撼。

  她是狼狽的,小小的臉上,除了乾涸的血跡外,還增添了額間青紫和頰邊的腫脹,即便錯愕驚惶,她仍高高仰著頭,不服輸。

  「媽咪,妳痛不痛?」小悅的哭聲響起。

  「乖,媽咪不痛。」丹荷緊抱住女兒,低聲啜泣。

  小憫腫脹的臉,讓育勤好後悔。她才從死門關前走一圈,他怎能對她殘忍?

  蹲下身,他對小憫說:「小憫,妳這是在做什麼?妳生氣該衝著我來,不是針對丹荷阿姨。」

  她死瞪住父親,不回答。

  「以後,妳需要丹荷阿姨照顧妳,妳不能這樣對待她。」

  「我要住孤兒院。」不顧父親的難堪,她拒絕。

  「妳有爸爸……」

  「我沒有。」她桀驁不馴地截下父親的話。

  「我明白妳的憤怒,沒有人希望發生這種事,那是意外,妳不能把錯全怪到我們頭上。」育勤試著和她溝通。

  不!她把錯歸到自己頭上,要是她別任性,別冒著大雨衝出門去,就不會發生後續一大串事情。她才十一歲,尚未學會分析心情,於是,她只能忿忿不平。

  「爸爸,媽咪流血了。」小悅跑過來,拉住育勤。

  育勤看小憫一眼,無奈歎息,走回妻子身邊時,才發現妻子的傷口好深。

  「傷口必須馬上處理。」護士小姐插話。

  「丹荷,我們先去處理傷口,小憫……再想辦法。」說著,他扶起丹荷出去。

  育勤夫妻離開,小悅跟在他們身後,連護士小姐也走了,小憫依舊驕傲、依舊桀驁,她死命撐住的肩膀仍高高挺住。

  有幾秒鐘猶豫,最末,無忌走到她身後,拉拉趙憫的手,「我們一起出去。」

  「不要。」她抽回手,帶著敵意的雙瞳瞪視無忌。

  「妳想和全世界為敵?」他問。

  「我不怕。」為敵就為敵吧,反正,她什麼都沒有,還能損失慘重?

  「天底下,失去母親的孩子很多,他們一樣活得很好。」再次拉起她的手,無忌想強迫她離開陰森房間。

  「我不是他們。」像隻猛獸般,趙憫見人就攻擊,抓住無忌的手,她猛力咬住他的手背。

  他不動,靜靜地看住她的動作。

  沒有驚叫、沒有用力推開,小憫咬人的力道在無忌的缺乏反應之後,漸漸變小,遲疑須臾,她鬆口,抬頭看無忌。

  他瞄一眼手背,瘀青了,無忌不理會疼痛,凝視她的堅持表情。

  「我們出去好嗎?」他再問。

  仍然搖頭,她的固執比牛更嚴重。

  半晌,他退出太平間。

  他的背影拉遠,他長長的兩條腿走出她的世界,淡淡後悔湧上。

  不!不後悔,她很勇敢。

  踮起腳尖,小憫在母親額間吻了吻,說:「我們都不發燒了,媽咪,今天我陪妳睡。」

  把母親身上的白布往下挪移,小憫費力地爬到狹窄的鐵床上,躺到母親身邊,手環住母親的腰,把臉偎在母親胸口。

  沒有讓人安穩的心跳聲,沒有溫暖鼻息吹拂在她的髮際間,媽咪真是睡得太熟了,好吧,換她來說睡前故事。

  「從前從前有個小公主,小公主的媽咪在森林裡迷路,小公主在森林外面呼叫,媽咪、媽咪,妳快點出來好嗎?可惜媽咪沒聽到小公主的聲音,小公主很害怕,她拚命告訴自己要當個勇敢小孩,大起膽子走進森林裡尋找媽咪……」

  這天、這個晚上,趙憫在她人生中央迷失方向,她找不到出口,只能憑借模糊的觸覺摸索前進……
                第二章
喪禮剛過,趙憫隨著父親,預備回到「高牆」裡。

  曾經,她嚮往高牆裡的歡樂聲音,幻想自己是其中一員,現在……不了,她只想回到有母親的家裡,那是她的天地,在那裡沒有寄人籬下的無依。

  雨從天際往下灑,一瓢瓢,倒不完的天水,滌不淨她滿心悲傷,她的快樂在十一歲這年結束,她開始頑強地抵抗起世間。

  轎車裡,父親和丹荷坐在前座,小憫、小悅和無忌並肩,小悅整個身子靠到無忌身上,她累壞了,瞇眼迷迷糊糊入睡,無忌環住她的肩膀,極其輕柔地撫拍。

  沒預警地,丹荷轉頭對小憫說話:「妳母親是我的親姊姊,從小到大,她總是站在前面保護我,我的功課不行,她自願降一級陪我上學,有人說,我們是形影不離的雙胞胎姊妹。」

  「我媽咪對妳那麼好,為什麼妳對她那麼壞?」一句話,小憫堵得丹荷無言。

  「妳沒說錯,我被寵壞了,姊姊習慣把最喜歡的東西讓給我,我也習慣拿走她心愛的東西,我收得理所當然,從不覺得感激。」

  「所以,妳連爸爸也拿走?」她問得毫不客氣。

  「妳怎能用這種態度和長輩說話?是妳母親教的嗎?」嘎地,育勤停住車,回頭怒視小憫,連續幾天,他讓小憫的態度弄得焦頭爛額。

  「媽咪教我很多事,她教我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能搶奪,不能傷害別人,不能自私自利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看事。現在,我知道媽咪錯了,這個世界上,越自私的人越幸福。」她故意挑釁父親。

  「妳!」育勤不敢相信她那麼早熟,她和小悅一樣大不是?

  「從今以後,我會努力向爸爸和阿姨學習,學習對不起天下人沒關係,只要自己快樂,別人的淚水算什麼。」

  「伶牙俐齒對妳沒有幫助。」無忌拉住小憫的手,用眼光告訴她適可而止。

  偏開臉,抽回手,她不看無忌。

  「妳還太小,等妳長大,或者妳能理解愛情。」丹荷無奈說。

  「媽咪的愛不算愛情,妳的才叫做愛情?」

  「小憫,妳簡直……」育勤想喝止她。

  「別和小憫計較,她剛遭受重大打擊,需要時間恢復。」丹荷安撫住丈夫,讓他繼續開車。

  再次轉頭,丹荷誠心誠意對小憫說:「也許妳不相信我,但我還是要向妳保證,未來我會真心真意待妳好,我會用我全部的生命來愛妳、包容妳。」

  這次,小憫沒大聲回話,她握緊拳頭,咬牙切齒低聲說:「我也保證用全部的力氣來恨妳。」

  這句只有她身邊的無忌聽到,他靜靜地凝視小憫,久久,伸手蓋在她握緊的拳頭上。

  像觸電般,小憫迅速抽回手,張揚起棘刺,她是善於自衛的刺蝟。

  無忌不介意,第二次伸手握住趙憫,她再抽開、他再握,她固執,他比她更堅持,五次、十次、三十次……直到她放棄掙扎,容許他為她帶來溫度。

  垂眉,無忌在她身上看到和自己相同的傷口,在她的悲哀裡,他品嚐到相同的哀戚,自然而然的憐惜湧上,心微微抽痛,為她也為自己。加了幾分力道,無忌用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也用他的耐心包裹起她的傷慟。

  車停,趙憫走進高牆,不管樂不樂意,她成了這個家庭的一分子。

  下車,丹荷領她進房間,一個複製小憫舊房間的空間,她的畫、她的床單,她的娃娃,全從舊家搬進來,她希望小憫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適應這裡。

  「小憫,妳的房間好漂亮。」小悅擠到她身邊,小心討好。

  趙悅和趙憫是同班同學,趙憫不但是功課優異的資優生,她的演講作文各項比賽經常拿下全市第一,學校裡,她是明星級人物,除此之外,人緣更是好到不行。

  對她,趙悅有無數崇拜,但上次的咬人事件,讓小悅有些害怕,不過,連續幾日,母親對她思想灌輸,她知道該盡力和小憫和平相處。

  小憫回給她冷漠眼神。

  「爸爸,小憫很聰明,老師說她是天才兒童哦。」

  「真的嗎?小憫,妳好棒!」丹荷蹲下身對她說。

  背過身,她的努力和壞女人無關。

  小悅走近小憫書桌旁,拿起一張裱了框的圖畫,走到爸爸面前,圖畫裡,媽媽煮飯、爸爸洗碗,小女孩小心翼翼拿著水果刀在切水果。

  「爸爸、媽咪,這是得獎的畫哦,市長有頒獎給小憫,老師說,她把家庭的幸福全表現在圖畫上了。」

  諷刺她嗎?對!趙憫的幸福只能表現圖畫上,不像趙悅,她的幸福在日常生活間,處處可見。

  惱恨乍起,她伸手推開小悅,搶走圖畫,摔在地板上,狠狠踩踏。

  小悅摔倒,丹荷育勤忙搶過去抱住女兒,檢查她有無受傷,他們的關心對小憫而言無異是諷刺,恨恨別開頭,她把得獎圖畫撕得粉碎。

  「小憫!妳在做什麼?小悅心臟不好,要是發病怎麼辦?」育勤對趙憫簡直無可奈何了。

  「你想打我?好啊!」

  仰高臉,她額間青紫未褪,被打的感覺,記憶猶存。

  「妳以為我不會?像妳這種脾氣,不好好管教,誰受得了!?」說著,手揚高。

  「不要。」無忌迅速把小憫擋在身後。

  「無忌,你退開。」

  「打了她,後悔的人是你。」無忌說。

  一句赤裸裸的實話,震住趙育勤。

  可不是,他總做讓自己後悔的事,從愛上丹荷開始,到丹萍離婚去世,要是他能多想想、多克制,怎會讓憾事一再發生?

  歎氣,高舉的手臂緩緩垂下。

  「妳這麼頑劣,到底要我們怎麼辦?」他歎氣。

  頑劣?老師同學全誇她優秀,而她的優秀在父親眼中竟成頑劣?

  孤傲的淚水從頰邊垂直落地,走到桌邊,忿忿地打開抽屜,拿出獎狀,一張張用力撕破。

  她不優秀、她頑劣,對,全對全對,她就是任性、就是壞脾氣,才會害死媽咪,育勤撻伐她一句,她在心底恨自己十句。

  死掉的是她就好了!對啊,她那麼壞,為什麼死掉的人不是她?

  跳起身,趙憫逃出門外,無忌沒問她去處,投給養父安心一眼,他安靜跟在趙憫身後。

  離開趙家,她沿街邊走,大雨把她淋成落湯雞,她走得很快,他跟得也快。

  頃刻,她回到舊家門前,站住,久久不動,彷彿看到親人般,她衝上前,抱住欄杆,露出連日來第一個笑容。

  縮縮身子,小憫蹲坐在門口台階,一小方屋簷替她擋去雨水,她的頭背靠在門邊,雙手抱起膝蓋,瘦弱的身子蜷成圈圈。

  無忌在她身邊坐下,體溫相濡,增添些許暖意。

  「我的媽咪很棒。」突然間,小憫說話,沒有劍拔弩張,只是平心陳述。

  「我知道。」無忌的手又蓋上她的手背,稍稍用力,他將她拉向自己。

  「她愛爸爸,想做一百分太太,我也愛爸爸,拚命做一百分女兒,我想,我們都弄錯了,爸爸並不喜歡滿分。」

  手搭上她的肩,無忌送出溫情。

  小憫望無忌一眼,沒拒絕他的好意,頭靠到他肩上。

  他是爸爸收養的孩子,他和丹荷、小悅同一國,照理說,她該恨他,但是他大大的手心、寬寬的肩膀,提供了她尋尋覓覓的安全感。

  她是找不到家的野獸,拒絕不了他提供的窩巢。

  「我常躲在你們家的牆外頭,偷看爸爸和小悅玩耍,我想像小悅一樣,騎到爸爸肩膀,拿起風車迎著風轉動。」

  「妳很早就知道我們住在那裡?」

  「小學開學第一天,我看見爸爸牽小悅上學,我不明白,為什麼爸爸沒陪我,卻去牽別的女生?那天,爸爸沒看見我,我偷偷跟在小悅後面回家……」

  從那時候起,她就曉得爸爸有另外一個家庭、另外一份溫馨,而他的幸福裡,沒有她和媽咪。

  「妳很傷心?」

  「我和媽咪一起假裝,假裝不知道敵人就住在我們家附近,天還沒亮,他就急著離開家,夜裡十二點過後才回來,我從八歲開始學習熬夜,想在爸爸回家時多看他一眼。」

  她的心痛傳到他心間,難怪她早熟尖銳。

  「我的生日爸爸從沒出現過,有次我生氣了,跑到你們家,媽媽過來抱住我,不讓我破壞你們的快樂。我記得那天看到院子裡有好多汽球,小悅也在過生日,才知道,原來我和小悅的生日是同一天,難怪爸爸老沒空。」

  無忌將她整個人攬在胸前,落單的感覺他很明白。

  「想不想聽我的故事?」他的生平從沒對小悅或者養父母說過,今夜,他有慾望述說。

  「我父親車禍去世後,母親一蹶不振,她開始吸毒,被朋友騙走爸爸留下來的所有財產,最後死於毒害。」

  無忌沒提及半瘋狂的母親如何虐待他,至今身上仍留有無數條傷疤。過去了!他經常這麼對自己說,過去的他無力改變,但是未來,他有無限可能。

  「你怎麼辦?」

  「我被送到孤兒院。」

  「後來呢?」

  「我被妳爸爸領養,成為妳的哥哥。」

  無忌輕描淡寫,略過小悅在參觀孤兒院時昏厥,被他救起的經過,也不提及小悅如何依賴他,養父母對於他們未來寄予期待的事實。

  「如果你爸爸不死,你一定很快活。」

  「如果又不存在。」他點出事實。

  「可是我好喜歡『如果』,希望『如果』能存在。『如果』我不發燒,現在我會和媽咪躺在床上聊學校發生的大小事情;『如果』媽咪好好的,我們會一起想辦法度過沒有爸爸的日子,是我的壞脾氣害死媽咪,我好討厭自己。」

  首度,她向人透露內心罪惡。

  無忌握住小憫的手,他懂,她的憤怒對自己,所有人都看到她的壞脾氣,卻沒看見壞脾氣後頭,是她的罪噁心虛。

  叨叨絮絮地,她訴說自己的心情;安安靜靜地,他傾聽她的言語,兩張稚氣的臉龐被天水澆得濕淋淋,不過,他們談得很起勁。

  今夜,他們交心,他們的友誼蓬勃發展。

  今夜,無忌成為趙憫生命中的重心。

  相握的手,牽繫起他們的未來,孤獨的人生,有他,真好!

  雙手在半空中揮抓,溺水了,她在尋找救命浮板,東張西望,放眼所及,茫茫大海中看不見任何東西。

  「救命……」趙憫張嘴呼救,鹹澀海水從她口中灌進去。

  為什麼她在這裡?為什麼沒人陪她一起?為什麼天地淨是黑漆?她嚇壞了!

  「媽咪……媽咪……」斷斷續續地,她發出囈語。

  無忌剛念完書,準備就寢,睡前,他先到樓下廚房喝杯水,回房間時聽見小憫房裡傳來忽高忽低的叫嚷聲,短暫遲疑後,他推門進去。

  房間裡,大大小小的燈全亮著,就連浴室裡的燈也不例外。床鋪上,小憫滿頭大汗,輾轉翻身。

  無忌走近,拉住半空中揮舞的兩隻纖瘦手臂。

  無忌坐到床沿,她滿面淨是淚水,連睡覺都不得安寧?一點憐惜、一點不捨,他想把她抱進懷裡。

  看見了!大海裡除了她,還飄著一個人,她不會游泳,但她死命滑動腳丫子,奮力向前游。

  近一些,她看見一團黑影,再近一些,手酸腳累,她鼓足勇氣向前游。

  手伸去,她幾乎要碰到了……身子往前竄,抓到了!那是柔軟的黑、像絲絨般的黑……

  太好了,有人在,她不孤單,努力撥開黑色頭髮,小憫的笑容在接觸到發下的那張臉時,飽受驚嚇。

  紅色鮮血自她額間汩汩流出,慘白臉龐上鑲著兩顆油亮眼珠,對不了焦的眼睛死氣沉沉,她不是別人,是小憫最愛最愛的媽咪……

  「媽咪!」

  尖叫一聲,趙憫倏地驚醒。瞠大的雙眼裡滿是茫然無依,濃濃的恐懼填滿她的臉。

  「不怕,只是惡夢。」

  無忌把趙憫從床上抱起,放在膝間,不介意她滿身汗濕,把她的頭收進自己懷裡,大大的手輕拍小憫背脊。

  她叩住他的腰際,一刻不鬆懈。

  「別怕,我在。」

  「媽咪死了……」她喃喃自語。

  她還不肯承認母親早已離去?無忌點頭,他懂,他也是花好長一段時間,才相信自己從天之驕子變成孤兒。

  「怎麼辦?媽咪死了?」小憫仰頭望他,串串淚滴在臉上劃出欄杆。

  「她並沒有真正離開,總有一天,妳們會在天堂相聚。」

  「什麼時候?」

  「等妳長大,等妳把妳媽咪想做卻來不及做的事情全部完成後,妳們會在天堂見面。」

  「那麼久……我真的很想她。」

  「我知道。」

  很簡單的三個字,奇異地安撫了她的心思,有人懂自己,真是很幸福的事情。

  「妳可以對爸爸耍脾氣,但別花太久的時間和精力;妳可以傷心媽咪突然離開妳,但是別讓自己一直躲在悲傷裡。」他又說。

  別生氣嗎?對於無忌的話,她似懂非懂,但她乖巧地點了頭。

  「妳等一下,我馬上回來。」把她放回床裡,他說。

  「你要去哪裡?」抓住他的手,她不想他離開。

  「妳發燒了,我下樓拿藥。」

  「不必。」他想鬆開她的手,她固執不放。

  他堅持。「等我一下。」

  「發燒沒關係。」她急嚷。

  「不行,小病不醫,會釀成大病。」硬掰開她的手,他用最快速度下樓。

  「發燒真的沒關係,淋淋水就會好了……」她在他背後說,無忌沒聽分明。

  想證明什麼似地,她赤腳走進浴室,站在蓮蓬頭下,旋開開關,冷水嘩啦嘩啦從頭往下沖刷。

  水冷得讓人牙關打顫,小憫咬牙忍住,她記得那天,就是站在風雨夜裡,又冷又冰,不多久,發燒不見了。

  無忌衝上樓時,發現小憫不在房內,循著水聲往浴室方向走,打開門,蓮蓬頭下方站著一個濕淋淋的女生。

  總是看見渾身濕透的趙憫,水把趙憫淋得楚楚可憐,很想罵她,但她臉上偽裝出的堅強教無忌罵不出口。

  「妳在做什麼?」沒見過比她更荒謬的了,感冒還淋水,除了笨,你還有更好解釋?

  「再一下就好。」

  轉過頭,趙憫臉上掛著巴結笑容,對父親的感覺移情,從現在起,她的乖巧專為無忌。

  他走上前,關上蓮蓬頭,觸及寒冷的冰水,他咬唇忍住火大。

  她是敏感的,即使只是些微的表情變化,巴結笑容自頰邊消滅,望他,憂鬱浮上眉間。

  「別擔心,淋過水,就不會發燒了。」她企圖解釋自己的行為。

  「誰教妳的?」他把她從浴缸中拎出來。

  「我試過,有用。」她認真說。

  「有用才怪。」抓來大毛巾,當頭蓋下,拭去她的滿身濕。

  「有用。」她堅持說。

  不理她的堅持,帶小憫走出浴室,無忌從衣櫃裡找來乾淨睡衣換上,再把藥細心地餵進她嘴裡,用量是自己平日的一半。

  他拿來吹風機,替她吹乾長髮。那是母親常為她做的動作啊,暖暖的風吹在頸間,輕柔撥弄,彷彿夏季裡的南風,酥人心胸。

  輕輕搖晃,半瞇眼,彷彿彷彿,媽咪在身邊。他的手在她頸邊輕輕撥弄……軟軟柔柔的手指滑過她發間、她心底,從今以後,她的眷戀有了新歸屬……

  「時間很晚了,閉上眼睛,趕快睡。」

  他抱她上床,拍松枕頭,把她的頭扶正,棉被拉到下巴處。

  「不要。」她搖頭。

  「明天還要上學。」

  「不上學。」以前唸書全為父親,現在努力已然失去意義,她不想浪費時間做無聊事情。

  「不上學,想做什麼?」他笑,固執的小女生。

  「做什麼都好。」就是不要再當乖小孩。

  「爸爸不會同意的。」

  「我才不管他同不同意。」別開頭,她驕傲地抬高下巴。

  「妳打算和爸爸一直對峙下去?」

  「你說我可以對他們耍脾氣。」她搬出他的話做回答。

  「我也說不可以花太久的時間和力氣。」

  小憫對不上話,久久,她拉住他問:「陪我好不好?」

  「可以,但是明天要乖乖上學。」他提條件。

  「好。」她同意得爽快。

  他點頭,起身,把所有的電燈關掉,在關掉第三盞燈時,小憫忍不住出口:「不要關。」

  「妳怕黑?」

  「對。」用力點頭,她的膽小怯懦只在他面前。

  「燈太亮容易睡不好。」

  「黑暗的地方有鬼。」

  「留一盞床頭燈就好,我陪妳睡。」

  她看他,半晌不眨眼,最後,像作出重大決定般。「會不會,睡到一半你就跑掉了?」

  「不會。」

  「你會一直陪我到天亮?」

  「我六點必須起床,準備上學。」

  「你離開的時候叫醒我。」

  「沒問題。」

  「好吧,把燈關掉。」她瞪著他移動的幾步,每幾秒,房間就暗下一角落,最後,他來到床邊,和煦笑容暖了她心田。

  小憫挪了挪身體,把床讓出大半,他脫掉拖鞋,和她同蓋一床被。

  這個年齡沒有太多的考慮,他只是在她身上看到當初的自己,他憐惜她,就像憐惜過去的自己,他在寵愛她當中,彌補過去自己的不平。

  從這個晚上起到小憫年滿十六歲的晚上,他天天都到她床邊報到,他摟住她說話,擁著她分享心情。無忌沒想過除了手足之外的感情,但小憫想到了。

  在她進入青春發動期那年,她愛上他、戀上他,覺得只要有他,天地便有了存在意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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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憫變了,她從明星人物轉成問題學生,她月考次次交白卷,老師為她傷透腦筋,幾次的家庭訪問都改善不了情形。

  育勤替她找來心理醫生,她一派的不合作,再好的醫生也拿她沒辦法。無忌說對了,她在傷害自己、對抗全世界。

  好不容易,熬到國中畢業,她怎麼都不肯去報考高中,沒人知道她在做什麼,只曉得她一大早出門,直到深夜才入門。

  她總是失蹤,而無忌總是在趙憫舊家門口找到她,兩個人相靠相依,分享彼此的心底話。無忌沒把她失蹤的秘密說出去,他曉得只剩下那塊安全地區能帶給她短暫的心靈平靜,所以,他幫她守住秘密。

  小憫和無忌的關係微妙,她曉得父親對無忌和小悅的安排,曉得即使再多的喜歡,都沒辦法讓兩人的未來相牽絆,但他的關心是她的生命泉源,她無法拒絕。

  於是,她在無人空間裡對他親暱、對他撒嬌任性;在有人的環境裡,和他保持距離。對於這點,兩人從未有過溝通,但他們行徑一致,尤其在小悅面前,他們表現出無忌是小悅的專屬物。

  無忌是個傑出男子,大學四年,他一面唸書、一面替養父打下國際市場,小小的競澤電子在短時間內,成了國內外知名企業。

  這天,無忌帶小憫來到舊友阿易開的PUB。

  「阿易,她是我的妹妹,以後要麻煩你照顧。」無忌對著吧台裡的男人說。

  「自己的妹妹自己照顧,幹嘛麻煩我?」他回無忌一句,不停歇的手,很快地替他們裝滿兩杯紅紅綠綠的液體。

  「我要出國……」

  「出國!」小憫瞠大眼睛,不敢置信。「為什麼我不知道?」

  「誰叫妳不回家吃飯,這件事情我在昨天的晚餐桌上宣佈過了。」笑笑,無忌沒把她的抗議放進眼底。

  「為什麼出國?台灣不好嗎?」

  「爸爸決定在美國設立分公司,我想去探探新市場,測試我們有幾分競爭力。」簡單幾句,他把事情交代清楚。

  「不能讓別人去?」她有幾分激動,強咬唇,捺住脾氣。冷靜不適合趙憫的年齡,但早熟的她很習慣這種態度。

  「我可以順便唸書,何況我想測試自己的能力底限在哪裡。」

  「是你想去?」

  不是被強迫被逼……失望升起,原來呵,他從沒想過她,沒介意過她的心情。

  他忽略她的問題。「我不在期間,妳可以到這裡吃白食,不過別待太晚。」

  他還是擔心她,擔心她不吃飯、擔心她在外面遊蕩,與其如此,不如讓好朋友陪伴她。

  「別把責任丟給我,我不接受包袱垃圾。」阿易半玩笑回話。

  她是包袱垃圾?所以他累得不願再為她負責?他想遠走高飛,丟棄她這份沉重?趙憫自貶自棄,匆匆起身,拋下一語:「我不會麻煩你的。」她急著離去。

  「小憫。」拉住她,無忌把她帶回身邊。「妳又生氣了?」

  不該嗎?全世界的人都曉得他要走了,獨獨她不知道,說交心、論知情,統統是騙人。

  「沒有。」她違心。

  「妳對『分離』憤怒嗎?」他知道,分離始終是她的罩門。

  「沒有。」她不說實話。

  他略過她的違心論,試著說服她:「這兩年,我一直在策劃這件事情,我不想局限在台灣,我需要更寬更廣的空間供我發揮,藉此證實自己的能力,證明只要願意,我便能做到,證明我的成功不純粹是幸運,不因為我有個富有的養父。小憫,它對我真的很重要,我可以留下來過安逸的日子,但是,終有一日,我會為自己的決定遺憾。」

  她望住他,是的,她瞭解,不管他多努力,別人只看得見他的背景,有人批評他運氣好,仗著養父財力,兼靠小悅的裙帶關係,才有今日成就,他的辛勤往往一句話就被輕易否定。

  「小憫,我需要妳的支持。」勾起她的下巴,他正視她說。

  能不支持嗎?她能讓他日後憶起,徒留遺憾?低頭,她想自私、想大哭,想用無數牽絆逼他為自己留下,可是……她實在做不到……

  「小憫,妳懂我的對不?妳早熟敏感、聰穎靈巧,我們分享彼此心事,妳知道對於事業成就,我有強烈要求。」

  歎氣,她妥協了。「你離開,我怎麼辦?」仰頭,晶瑩的雙瞳盈滿無助。

  「阿易會照顧妳。」

  「我想你的時候呢?」

  「我們可以通信、打電話,妳可以和爸爸、媽媽、小悅,一起到美國找我,如果我不是太忙的話,當然會回台灣看妳。」

  「我思念你,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睡的時候呢?你會在我身邊?」

  她問倒他了。片刻,他答:「小憫,妳總要長大……」

  「總該獨立?我懂了,重點是你想推開我。」她接下他的話。

  「小憫,妳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需要多少的誤解,我才能不顧你的意願,把你留下?可不可以,我們找到一種方法,讓我永遠待在有你的地方?或者,不顧一切,你讓我追隨?」沒有小悅、沒有顧忌,她什麼都不要,只要日日清晨醒來,看見他的笑靨。

  願意的,她願意用所有的一切去交換。

  他們之間怎能提永遠?他的未來和小悅相連,他無權和小憫討論「永遠」。沉默,不願正視的問題打到眼前,他無法作出正確反應。

  他喟歎。

  「我的提議很困難?」

  「妳是我的妹妹,總有一天,妳會長大、會嫁人,妳不會永遠在我身邊。」明明是字字真理,怎地出口,喉間哽了苦澀?他不懂自己。

  「我別當你妹妹,行不?」她反口問。

  「妳『已經』是我妹妹。」

  這是拒絕?

  中箭落馬,她渾身傷,噙住痛楚,倔強地笑容揚起,她問:「所以我們之間沒有永遠,今天不分手,明天你還是要離開,不管長或短,分離終會找上門?」

  無忌不語,衝動撞擊他的心,一時間,他想留下,不顧一切。他自問,是她的悲慟,還是她的倔強,網住他想高飛的心?

  「小悅不反對你到美國對不?因為她明白,不管你走多遠,總有一天,你會回來履行你們之間的『永遠』。」她知道,知道家中對無忌和小悅的規劃,這個規劃中沒有她,一直都是。

  直覺地握住小憫的手,她沒有激動,只是淡淡地陳述事實,她越冷靜,教他越心疼。

  「妳是懂事的女孩,眼前,妳的生活中只有我,將來妳有機會認識比我更我好的男生,妳會談戀愛,找到屬於自己的人生。」他該振振有詞的,像個親大哥,努力對妹妹的幻想做出適度開導,可是,他遲疑了,對自己。

  真要她去談戀愛嗎?不,她還太小。

  倘若她夠大了呢?他會支持她的愛情?不知道,他沒辦法構想那麼遠的事。

  「假設過盡千帆皆不是呢?假如我確定弱水三千,你是我要的那一瓢呢?」

  凝睇她,他的心情搖擺不定。如果、如果……理智回頭,「如果」是不存的啊!

  他不語,她點頭輕言:「我懂了,你不是我的帆,你可以做我短暫的港灣,卻不能允許我永久靠岸。謝謝你收留我那麼多年,也抱歉對你造成困擾。」

  「小憫……」

  懂他的心,她不再勉強。「談談別的吧,未來幾年,你會很辛苦對不?」

  「小憫,別害怕,阿易會幫助妳的。」無忌不準備轉話題。

  「又想替我找個臨時港灣?不用了,我該學著獨立。」淡淡拒絕,她十六歲,冰山美人的架子已然形成。

  有意思,阿易放下杯子,走到她面前,用很過分的眼光打量小憫。「妳和小時候差很多,是誰改變妳?阿忌嗎?」

  「對不起,我沒見過你。」心思劇烈起伏,但她控制出一臉平靜無波。

  「妳變漂亮了,成熟的小辣椒特別引人垂涎。」

  趙憫別開頭。

  「阿易,你認錯人,小時候你見到的是小悅,她是小憫。」

  「瞭解,難怪脾氣差那麼多,小時候那個溫柔可愛多了。」他恍然大悟。

  說得好,小悅溫柔可人,她尖銳刻薄;小悅親切甜蜜,她嚴肅不合群;小悅是天之驕女,而她……不過是沒人要的棄女,比什麼呢?能被短暫收留,她該懂得感激,而非要求無盡。

  「別氣阿易,他和我一樣,年紀輕輕就失去父母親,他很不簡單,十八歲離開孤兒院,一邊打工,一邊唸書,去年他拿出所有積蓄,向老闆盤下這裡,他的經營能力是一流的,從虧損到月入數十萬,他的經營頭腦有目共睹。好幾次,我想請他到競澤幫忙,可是這個人太驕傲,不願欠下人情債。」

  「嗯。」她點頭,強逼自己融入他的話題。

  「妳身上有著和阿易相同的特質,妳有能力、妳不服輸,只要不放棄自己,妳會有成就的。」無忌說。

  童時她的成績太輝煌,他見過她大大小小的獎盃獎狀,有次他陪小憫上學,親耳聽見老師說,她曾是學校裡的奇跡。是意外徹底打亂她的人生,她為反抗父親而自我放棄,明知爸爸介意她的學習,她偏要在及格邊緣晃蕩。

  終於爸爸火大,氣得拿起棍子逼問她:「妳為什麼要放棄自己?」

  她咬牙,無懼於父親的怒不可遏,回答:「是你先放棄我。」

  你見過比她更笨的女生嗎?拿前途來賭氣,是天底下最愚蠢的行為啊!她總是用驕傲掩飾無助,用倔強隱藏恐慌,這樣的她,比小悅更教他放心不下。

  「妳記不記得升國中時的智力測驗?」他引她進入自己的話題。

  「記得。」

  「妳考了零分,有史以來,沒有人會在智力測驗上面拿零分,除非是連筆都拿不起來的重度殘障。爸爸和媽媽被學校請了去,妳滿臉看好戲的表情,讓人真想狠揍妳一頓。」

  當時養父鐵青著臉,說不出半句話,養母頻頻向輔導主任說對不起,還逼得她說謊話替小憫的行為做解釋,她說小憫身體不好,常會昏睡過去,考試那天她可能昏睡了,才會連半題都沒寫。

  後來無忌把她帶到輔導室外面,認真告訴小憫:「以後想考零分,隨妳,但這次,我要妳用盡全力拿高分,為了我。」

  她問:「為什麼?」

  「我要所有人知道,妳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想做。」他回答。

  「你怎麼知道我不想做,或許,我根本是能力不及。」

  「我相信妳是珍珠,不是蚌殼。小憫,用妳的努力證實我的眼光,好不?」

  就是這句話,有一個人真心相信她,相信她是珍珠,隱在蚌殼堆中,相信總有一天,她將散發光芒,閃耀所有人的眼眶。於是她同意接受第二次測試,成績揭曉,她比全年級最高分的男生還多出二十幾分。

  「妳的分數那麼高,學校把妳當成天才兒童教導,沒想到升上國二,妳還是把自己弄回放牛班,很得意?」他說著往事。

  「我並不得意,我只是上癮。」她實說。

  「對什麼上癮?」

  「對爸爸的失望表情上癮。」

  「爸爸對妳的期待很深,小悅身體不好,早晚妳要接手競澤。」

  「若真對我有所期待,他該多對我做一點投資。」在童時、在她最需要父愛的時期,為她投資親情。

  「我不能勉強妳做任何事,但至少答應我,充實自己,別虛度光陰,我期待有朝一日,商場上有妳和我並肩作戰。」

  和他並肩作戰?是多麼美好的想像,做不了戀人,當最佳戰友似乎是不錯選擇。

  「為什麼是我?」

  「不為什麼,我希望妳來做我的最佳拍檔。」

  「最佳拍檔是一輩子的事嗎?」她問。

  「是。」這次,沒有拒絕、沒有推卻,他給了她正面答案。

  蒼白的臉色泛起一絲顏色,終於,她為自己找到新定位,雖然這個定位,並非全然令人滿意。「我承諾,我會讓你刮目相看。」

  隨著無忌出國的日期接近,小憫的情緒日漸低落,對於分別這件事,她一輩子都學不來適應。

  有阿易的店做後盾,她越來越晚回家;而為了男人間的承諾,阿易特地開闢一個安靜空間供她發呆,幾次下來,她和阿易建立交情。

  臨行前,全家為無忌舉辦宴會,替他送行,公司裡主管階級統統參加了,家裡面熱鬧非凡。

  九點,天空飄起小雨,沒帶傘出門的趙憫自然是淋了滿身濕,她走入家門,面對一屋子的熱鬧,有幾分怔忡。

  「小憫,快過來,我們要拍全家福。」小悅對她招手。

  照例,小悅的熱臉貼上她的冷屁股,趙憫半句話不說,眼光掃過眾人,用力扭身轉頭、用力上樓。

  她不懂,無忌要離開,為什麼他們沒為此感到恐慌,反而大張旗鼓、興高采烈?

  他是她的浮板,在最無助時,托住她、不教她沉淪的浮板啊!他未正式離去,她已經感到窒息,已感覺自己再也活不下去。這樣的她,如何融入眾人的歡樂聲中?

  進房,頹然坐倒,背靠在床邊,她把頭埋進膝間。

  壓住胃,她胃痛,微燙的額頭宣告,她又接收了新一波病菌,要去看醫生嗎?不!她有一套自虐治病法,雖然無忌不同意。

  門打開,無忌進屋。

  小憫沒抬頭,光從腳步聲,她知道是誰。

  「不舒服?」他蹲在她腳邊,勾起她臉,細細審視。

  「還好。」搖頭,她不想他擔心。

  「胃痛?」他問。

  捨不得她年紀輕輕就學大人胃痛,冷的、辣的、刺激的全不能碰,她總在糟蹋他的心疼。

  「能忍受。」

  「為什麼不回家,和大家一起慶祝?」

  「你要走了,我只想一個人靜靜哀悼,不要慶祝。」頭垂在他肩膀,她的心呵,綁上千斤重錘。

  「沒這麼嚴重,有事情,我會回來。」

  「有什麼事情你才會回來?」

  「公司發生事情,或者……」

  她攔截他的話。「我呢?我出事,你會不會回來?」

  深看小憫一眼,多年相處,他太懂她,如果他說會,她就真的會發生事情給他看,她的剛烈固執,根本不是一般女生。「我不會。」

  「所以,只有小悅發生事情,你才會回來?」酸酸的,是心。

  她清楚明白,他和小悅之間那條連線,無論如何都割捨不去,他們的未來已有人為他們鋪好路,植上玫瑰,等著他們攜手前進。

  「妳會為了讓我回來,把小悅弄出事情嗎?」他玩笑問。

  「我還沒有這麼惡劣。」笑容,噙在嘴邊,帶上幾分淒楚。

  「小悅是個善良單純的女孩子,別為自己的偏見,做出傷害別人、自己後悔的事情,懂不?」他說得鄭重。

  「何必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想警告我嗎?放心,我瞭解小悅對你有多重要,我不會動她。」她還是笑,笑容從淒楚轉為無奈。

  「我不是警告妳,我是為妳好。」歎氣,她驕傲的面具呵,要帶給她多少痛苦才夠。

  「千萬別對我好,對我好的人都要倒大楣的,鍾先生,請你明哲保身。」

  趙憫拉開距離。對啊,她發笨了,她忘記自己不能當他的「永遠」,只能以拍檔為名,靠近。

  她的確笨,當大夥兒都聚在樓下慶祝,只有她躲在房裡品啜寂寞;當所有人都站在耀眼燈光下,為他光明前程喝采,偏偏她傻得選擇在人後接受他的恐嚇;她簡直是……無可救藥……

  「想把我趕走?」

  「是你自己決定要走。」她提醒他。

  「不談這個,妳真決定不讓爸爸知道妳想繼續念高中?」

  「我厭惡再花他半毛錢。」

  所以她不補習、不上私校,她用自己為數不多的存款,支付學校每一期學費,甚至連在家裡吃飯,她都捨不得讓自己的胃多飽足一些些。

  「如果是我的錢呢?」他問。

  「我不是你的責任。」小憫堅持。

  「我不介意負擔妳。」

  「我要是依賴成性怎麼辦?會不會到時候,你在我和小悅之間左右為難?」

  無忌語頓,最近他們老是敲到危險話題。她不該這麼懂事,也不該這麼敏銳,她應該像小悅,對男女情事懵懵懂懂。

  「用你的名言勸勸自己吧──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她笑笑,接過話題。

  「妳哪有錢負擔學費?我記得妳的存款連套校服都買不起。」

  「聽說少女援交是個不錯的賺錢方式。」她答。

  「妳敢!」他怒目相向。

  「要試試才知道敢不敢。」她無所謂。

  「我是認真的。」他在憂心,濃濃的兩道眉毛上豎,失去慣常的沉穩。

  他的憂心再度教她妥協,算了,不反骨,給他一個安心答案。「你說我是珍珠,那麼就請對我多一分信心,我保證不出賣自己,保證用正當手段賺到學費,更保證讓你刮目相看,讓你以我為榮,好不?」

  「好吧,我相信妳,但也請妳設定我當妳第一個求助對象。」他也讓步。

  「好。」

  「我要送妳一項禮物。」他說。

  「禮物?」

  他從口袋裡掏出信封,裡面有鑰匙和地址。

  「什麼意思?」小憫問。

  「我買的公寓,離這裡不遠,往後妳想沉澱心情時,就到那裡去,別回老家門簷前,別一個人坐在街燈下。」

  「為什麼不?我習慣了。」

  「妳常常坐著就忘記時間,以後我不在台灣,沒人陪妳,一個人太危險。」

  為擔心她的安危,他為她買下房子。四年工作期間,他累積出可觀財富,負擔她不是問題,只可惜,她是個自傲自尊的小女生,以接受他人幫助為恥。

  這回,她讓自尊心休假,點頭,收下鑰匙。

  無忌親暱地搭上她的肩,像往常,像沒有提到永遠之前。

  小小的腦袋攢進他胸前,他寵她、溺她,比對任何人更甚。

  多久了,他始終沒忘記那幕。當他陪養母處理好傷口,回到太平間,看見白布下面蓋著兩個人,小女孩的臉頰紅腫、額頭呈紫黑色,但她靠在母親懷間,恬然安怡。曾經,他也在太平間茫然地摟抱住父親,不承認天人相隔,不願相信噩運降臨。

  是他把小憫抱下來的,他抱她走過醫院長廊,抱她回家躺到自己床上。

  那夜,無忌對自己說,他要成為她的支柱。

  「可不可以再幫一個忙?」躺在他胸口,傾聽他穩定的心跳聲,小憫微笑,這裡是她的心安源頭。

  「說說看。」

  「有家出版社要替我出書,我未滿十八歲,需要監護人,你肯不肯替我蓋章簽字做保證?」

  「妳?」原來她並非所有人想像中的無所事事。

  「是不是我當了監護人,妳就乖乖聽我的話?」他提出交換條件。

  「嗯……好吧。」

  「為什麼想寫書?」

  「你總是說我胡思亂想,既然我的想像力膨脹,為什麼不拿來娛樂自己也娛樂別人?何況……」

  「何況什麼?」他明白接在何況之後的部分,才是她真正心聲。

  「寫作替我找到情緒宣洩口,它讓我的不滿獲得紓解,讓我不至於惹人討厭。」

  無忌開懷,她的本質還是乖乖牌女孩,笑擁她,無忌說:「我把手提電腦給妳,妳可以用來打稿子或傳E-mail,等妳成名,別忘記在序裡提起我。」

  「你會不會太慷慨?一個晚上送出去這麼多禮物。」

  「我負擔得起。」

  「有什麼東西是你負擔不起的?你負擔爸爸的工作、負擔小悅的感情,還要負擔我這個拖油瓶,不累嗎?想不想停下來喘口氣,為自己做點真正想做的事情?」

  「你們全家給我的恩惠,我用罄一世也還不起。」

  「別把我歸納成那一家子,我不是他們,你沒欠我恩情,你喜歡我就對我好,不喜歡我就離我遠遠,別說恩道義,我們之間從沒有這層責任或關係。」

  小憫慍怒,她不是他的責任,從來都不是!她不要他之所以存在,為的是償還恩情。

  「好,妳對我無恩,我不必還妳情,我在妳身邊純粹因為我喜歡妳。」他是縱容她的,一直都是。

  幾句話,不過轉眼,她放下慍色和驕傲。

  「是的,我們之間沒有人情包袱,你可以背過身不理我,千萬別為了爸爸而同情我。」

  「我知道,妳最不需要的東西就是同情。」即使她明明需要關心。

  「哪一天,我坐著飛機到美國找你。」到時,他身邊沒有小悅、沒有父親,他和她是單純的兩個個體。

  他笑而不語,未來的事,他不預先規劃,額頭貼上她的,他喜歡和她之間的親密。

  突然間,他皺眉。「妳發燒?」

  「我知道。」她點頭,連帶牽動他的抬頭紋。

  「知道還淋雨?」

  「就是知道才淋雨,以毒攻毒,有沒有聽說過?」

  「歪理。」

  「是真的,淋了雨,混沌頭腦變得清晰,發燒自然消失不見。」那是她的經驗,在母親去世那天學會。

  「答應我,不許再用淋雨醫感冒。」小庸醫,固執得讓人發指。

  每次都這樣,越醫越糟糕,她打死不看醫生,硬要拖她去,她就把自己鎖在衣櫃裡,他只好買來成藥逼她吞進去。慢慢的,小感冒越拖越久,別人三天一星期能解決的小毛病,她偏要耗上十天、二十天。

  無忌起身,替她到抽屜裡找出常吃的感冒藥和胃藥。沒錯,她的胃也讓自己整治得七零八落,要出國了,最讓他放心不下的人是小憫。

  「你越管越多囉。」

  「誰教我是妳的監護人。」

  「再過兩年,我滿十八歲,就不需要監護人。」吞下藥,她的頭自動找到停靠點。

  「那麼急於擺脫我?」

  低低地,她說:「是你急著擺脫我。」

  他聽見了,但不作回聲。

  隱隱約約,小悅的聲音從樓梯間傳來:「無忌哥哥在樓上,我上去找他。」

  小悅的聲音提醒起無忌,他把小憫身子挪正,對她說:「好好休息,我先下去。」

  趙憫點頭,壓制泛酸胃壁,沒關係,總是這樣的,每次小悅聲音出現,他便迫不及待離開她的視線。誰讓小悅是他的永遠,而她……不過是妹妹。

  走進浴室,站到蓮蓬頭下方,讓冷水洗去負載不起的傷痛。

  她不愛分離,分離卻總在眼前矗立,她痛恨掛心,卻讓一個不該掛的男性掛上心。怎麼辦?她能騙自己多久?她還能說服自己幾次,當戰友也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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